2022-6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|郑小驴:南方巴赫(选读②)
郑朋,笔名郑小驴,1986年出生湖南隆回。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专业。曾获茅盾新人奖、紫金·人民文学之星小说奖、湖南青年文学奖、毛泽东文学奖、南海文艺奖、《中篇小说选刊》优秀中篇小说奖、希望杯·中国文学创作新人奖、上海文学新人佳作奖等。部分作品翻译至英、日、捷克、西班牙语。出版长篇小说《西洲曲》《去洞庭》,小说集《1921年的童谣》《痒》《少儿不宜》《蚁王》《消失的女儿》《天花乱坠》,随笔集《你知道的太多了》。主编科幻小说集《未世》等。
郑小驴
7
严格意义上讲,那是我第一回开车上路。小姨夫的老福田,我开过最远的一回,也不过是从建材城开回家,相距不过四五百米,而且是夜里,路上压根没几辆车。
“你不晓得你就住在西二环边上吗?”艾米莉说。我真的不晓得。晓得又如何,我从没想过会驾车上二环。她给我导航,留意路过的每块指示牌。我将车速控制在四十码,在二挡和三挡间来回切换。“看到了,在那。”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拐进匝道,朝右上坡,汇入主干道。不是西二环。她有点儿沮丧,“刚才明明看到西二环字样了。”我不知道西二环在哪,但我确定我的右侧就是湘江。我们沿江而上,一路朝北驶去。有一阵,雨下得有些大,慌乱中我将雨刮调至最大挡。它拼命挥舞着翅膀,我们面前眼花缭乱。我将车速放得很慢,不断有人超车。脾气暴躁的司机拼命朝我按喇叭,再一脚油门,扬长而去。态度嚣张且极具挑衅性。我想起一句话,路怒族眼中只有两类司机:开得比他快的傻逼和开得比他慢的傻逼。
“看来你是个菜鸟嘛。”她揶揄道。我没理睬,暗地里深踩油门,码表的指针通电似的往上跳,不断升挡,迅速超过几辆车后,我拍了拍方向盘说,“怎么样?”
用不着她表扬,我自觉开得还行。驾驶了一段路程过后, 我对206愈发熟悉,换挡、加减速、变道都得心应手。有她在身旁,我希望能一直这样开下去,这种感觉真好。
越往北,雨势越小,到后来逐渐停了,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开了个豁口,露出一抹久违的阳光。我们心情大好。她说来点音乐吧。真是个好主意,开车怎么能没有音乐呢?一段节奏轻柔的旋律响起。和三岛接我那天的旋律很像,但我是音盲,大小提琴和钢琴都区分不出来。她靠着头枕,身体微微蜷缩,倒像沉醉在音律当中。“你听巴赫啊?”她说。我不知道谁是巴赫。他让我讨厌。“听起来像巴赫的《哥德堡变奏曲》,巴赫晚年的作品,长期被人忽视,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,才逐渐走红,是巴赫作品中最重要的变奏曲……”
我如听天书一般。“你怎么知道这些的?”她告诉我,她母亲是个古典音乐的发烧友,生前很痴迷巴赫,在世时,曾教她弹过几年钢琴,所以对古典音乐多少懂一点。她说《哥德堡变奏曲》全作品包含了三十个变奏,主题反复。每三个变奏为一组,每组最后一曲都是卡农曲。
我欣赏不来那么高雅的东西。我只喜欢周杰伦。我耐住性子听了一会儿,就像听催眠曲,我说,求你了,去翻翻手套箱,看有没有别的CD吧。她找到几张,不知道三岛是哪根神经错乱了,竟然全是巴赫。
巴赫,巴赫,去他妈的巴赫。我心里暗自诅咒道。
不过聊胜于无,总比沉默好,再说轻柔缓和的音乐,也适合聊天。她告诉我,母亲和妹妹是在她九岁那年意外去世的。母亲晚饭后和往常那样,带妹妹出门散步,她一向讨厌和母亲散步,母亲一直用汗津津的手牵着她,不许她乱跑。她宁愿待在家看电视。那天傍晚,她目睹母亲牵着妹妹走出家门,消失于黄昏的暮霭中。她们再也没回来。时隔多年,她还记得妹妹那天灰色外套上的卡通画和红手套。出门时,妹妹还不忘回头朝她挥了挥手,扮了个鬼脸。再看到母亲时,是在距离家几百米的地方,她被一辆车撞飞。母亲临死前在地上写了一个血字“钅”,字没写完,就落了气,而妹妹则不知所踪。三天后,他们在山上发现了她,那时她已经没了生命体征。她怎么出现在山上?谁是肇事者?留下一个永远未解的谜团。
我脑海里想着这起耸人听闻的事故,一时难以置信。她茫然地望着前方,两侧的树篱飞速从眼前掠过,讲这些的时候,她语气冷漠,甚至带着一丝憎恶的神色,称得上有些诡异。我在想带“钅”字旁的字,想了一会儿,实在太多了。说到妹妹时,她说会后悔,她和妹妹几乎形影不离,那天妹妹本不想去散步的,妹妹想陪她一块看《猫和老鼠》,但被母亲拉去散步了。她说怀疑母亲写的是“钧”,因为父亲的名字里,就有一个“钧”字。她说母亲性格比较敏感,常疑心父亲在外面有了人,父亲性格暴躁,说话很容易上头。母亲曾被父亲一巴掌打得耳膜穿孔、脑震荡,在长沙住了很长时间的院。两人的感情在一次次争吵不休中消耗一空了。
“你怀疑父亲是凶手?”我张大嘴说。
“那也未必,我父亲那天在深圳。但他知道我怀疑过他。”她露出一丝诡异的眼神,摇了摇头说,“我要把这些告诉警察,他不死也会脱层皮。不过嘛……他倒是很能挣钱,我总不能断了家里财路。我又不傻。”讲这些时,她始终瞪着前方,甚至没朝我看一眼,完全不顾我的一脸惊讶。
她父亲经营一座铷矿,是当地的纳税大户。我头一回听说这种矿产,她解释说那是一种稀有金属矿产,光电管、电光源、X射线图像增强器等都会用到它。她说父亲在矿区不远的地方建了个庄园,像一个村庄那么大。里面有别墅和娱乐场,一应俱全,还养了一匹马,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“医生”。她说等念完高中,她就会出国留学,至于是去英国还是美国,暂时还没想好。她说母亲死后,父亲又迅速结了婚,是一位比母亲更年轻的漂亮女军官。因为有这层背景,父亲的矿产生意没出过什么差错。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和我讲这些。她调整了下坐姿,朝我轻轻一笑说,不讲这些了啊。我说,还去那个地方吗?她说,当然去啊,大方向准没错的,也在北边。我说到底是个什么地方?她说,一片坟墓。
她察觉到我的震惊和诧异,解释说,“别紧张,不是你想的那种坟墓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一会你就知道了。”
那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欧式别墅区,坐落在一个山谷,面积足有千多亩,主体已经完工,尚未安装门窗,按照步骤,接下来是相关的装修环节。但不知是资金链断裂,还是别的原因,没再继续下去。她说是“坟墓”,倒也讲得通。别墅看上去已经荒废好些年头,茂密的杂草从房顶冒出,藤蔓盘踞着外墙面,蓬蒿、芭茅、野生珙桐、蕨类植物割据着各个角落。锈迹斑斑的铁艺装饰物,龟裂的水泥墙,触目惊心的青苔,让这片别墅区呈现出一种诡异和颓败之美。
我们停好车,拨开芭茅,拾阶而上,站在一处别墅的露台上。
四周视野开阔,满眼秋色,正是漫山红叶,丛林尽染之时,一切让人赏心悦目。空气通透度再高点,兴许能看见远处的湘江。周围异常静谧,连声狗叫都没有。我吹了声呼哨,声音一波波荡漾开来,传出很远。受惊的鸟儿不断从灌木丛中跃起,发出嗖嗖的掠翅声。
“坟墓”虽已残破不堪,但造型讲究,环境幽静,重新装修一下,依然是有钱人的好归宿。我说,有点可惜啊,就这么荒废了。她说,都十来年了,老板当年欠了一屁股债,最后自杀了,房子彻底烂了尾。我说你怎么知道的?她沉默了一会,叹了口气说,很巧,我们脚下的这栋房子,就是我妈生前以我的名义买的。如果不是因为烂尾,我很可能现在就住在这里。她说每次和后妈闹翻,就想来这里看看。
“这栋房子能让我想起她们。这是她们留给我的一份念想。”她眼眶泛红,极力克制着即将崩溃的情绪。我一时手足无措,不知如何安慰她。她问我带纸巾没,我慌乱地伸进口袋,掏出香烟、打火机、车钥匙和游戏币,但没有纸巾。她说给我来一根。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,背过风,点了烟,递给她。
她抽烟的样子看起来很娴熟。“常抽吗?”我说。她摇摇头。“只是突然想来一根而已。”我当然明白,我说我偶尔也如此。她撸了撸鼻子,突然说,“不抽了。不然她们会难过的。”她很快将烟掐灭了。“每年的生日我都会来这里,今天谢谢你陪我度过。”很认真的样子。我赶紧说,“这算什么。”
她说趁天还没黑,给我来张照片做纪念吧。她开了机,让我用她的手机拍照。我笨手笨脚地拍了几张。我用的还是最老款的诺基亚,除了电话和短信,啥也干不了。她教我对焦,构图,按下拍摄键。其间很多条短信弹出来,她不看,索性抠出了SIM卡。落日余晖中,我们自拍了一张合影。我们靠得很近,脸几乎要贴一块了,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和少女身上独有的青春气息。她的发梢从我的脸颊拂过。这让我怦然心动。十八岁以来,我还从没和女生靠得那么近。
最后一抹夕阳奋力穿透云层,给颓败的别墅群镀上一层金箔。看上去金碧辉煌,一切又恢复了活力。我想起回光返照就是这般光景。太阳迅速往地平线沉没,光影黯然下来,四周蒙上一层青蓝。这时她飞快地朝我脸颊吻过来。一切如此突然,我根本来不及反应,她的嘴唇柔软,湿润,霸道,盖印章似的,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压迫感。她将我的手探入她的内衣,握住她小巧圆润的乳房。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抚摸女人。我笨拙地回应,有点儿喘不过气来,感觉某个部位胀得厉害,快要爆炸了。当我逐渐找到某种默契并主动出击时,她突然猛地一把将我推开。“留着下回吧。”她悄声说道。她转身沉默地望向青烟迷蒙的群山,层峦叠嶂的剪影在暮色中愈发迷人。我努力确认她的眼神,看起来一切都那么正常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。
8
薄暮时分我们开始返城。在车上,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建筑群。我开了灯,小心驾驶着206,心里还想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。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。我心里淌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。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,她的那句话,给我留下无穷的遐想。她安静地坐在副驾上。我开了音乐,熟悉的旋律响起,这回巴赫不再那么难以忍受,有那么一会儿,我沉浸在想象的世界,还差点走了神。
我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?火锅,剁椒鱼头,比萨?她一一摇头。“那到底想吃什么呢?”她说,“我现在一点不饿。”她侧过身,凝视着我。我想起她当时看雪纳瑞也是这种眼神。我说你不会难受吗?她轻轻笑了。“我睡得很少,也不感到很饿,已经习以为常了。”
她问我未来有什么打算。我告诉她,我已经是一名准新兵了。对于即将到来的兵营生活,我还是满怀期待的。只要能逃离那个早已厌倦的小县城怎么都行。她问我去哪当兵。我说还没定,也许是新疆。她说,新疆好啊,听说那儿的星空很漂亮,你去了替我多看眼星空啊。我说,给你摘颗回来都没问题。她轻笑,说我们要两年以后才能见哦。你回来会来找我的对吧?我心里还想着“下回”呢,我说当然啊,我问她两年后在哪见?她沉默了一会说,长沙?很快摇头否定,你来矿山也说不定。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。就在我说的那个山洞见怎样?她调皮地向我眨了眨眼。我拍了拍方向盘,附和说好。
有一阵,公路和湘江靠得很近。她问我能不能停下车。时值秋末,河流枯瘦,深蓝的夜空下,细长的江面泛起灰白的波光。我们下了防波堤,朝干涸的河床腹地走去。龟裂的河床,覆盖着无限蔓延的龟纹,我们一直走到水边,她才停住脚步。夜空下,水流轻缓,仔细听,似有呜咽之声。她蹲下,将手伸入水流,不紧不慢地拍打着浪花,突然心事重重的样子。我在一旁抽烟,不敢惊动她。她回头说,每朵浪花都会回来,对吧?我愣了下,不知所然。她说,湘江汇入洞庭,再入长江,最终流向大海,对吧?我点点头说是的。大海蒸发,再经过水循环,进入大气层,化作雨水,汇入江河,浪花不就回来了吗?我想起高中地理,似乎是这么个道理。她高掬起一捧水,水柱在灰鼠色的暮霭中闪闪发亮。反复几次,她像玩腻了,直起身,说回吧。
回去路上,她斜躺着,很疲惫的样子。有好几次我以为她睡着了,侧头看她时,发现她一直醒着。天已黑透,车在城郊行驶着,前方灯火通明,跨江大桥像把闪光的长弓,横卧江面。我想用不着半小时,就能进入主城区了。
车祸就是那时发生的。一团黑影突然从路旁冲了出来,我尚未做出反应,便听见砰的一声闷响,什么东西撞在汽车的保险杠部位,继而听见了狗的哀鸣声。
一只小黑狗,躺在206的左后侧,身体微微抽搐,看起来已经没救了。我的大脑一片空白,只听见一个指令:赶紧跑!我情不自禁地开始加速,将油门踩到底,206发出轰鸣,转速表指针飙升到4000转我才想起换挡。我听见她在尖叫,用力拍打我,命令我快点停车。我不能停车。离它越远越安全。我害怕鲜血淋漓的狗,害怕愤怒的狗主人,害怕赶来的交警。我没法告诉她,我还没拿到驾照呢。
她在哽咽,一切糟糕透了。车进城区,她的情绪才缓和过来。她问我刚才为什么不停车?我说,撞得那么厉害,无论如何也没救了。她目不转睛地盯视我,仿佛要将我看穿。我被她盯得非常不自在。我说,我不是故意的,刚才我太害怕了。我懊恼地拍打着方向盘,狂躁起来。
“不管怎样,我们至少应该查看一下它的伤势。”
我说是的,我错了。
“不管怎样,你不能任由它躺在那儿汩汩地流血……”
我说我怎么办?它都这样了。我鼻子发酸,感觉快要哭了。
“你要知道帮人解脱,也是件积德的事。”
我惊讶地望向她,她眼神涣散,茫然望向前方闪烁的街灯,挡风玻璃映现着扭曲的波纹光影,远处橘子洲狭长的剪影横卧江心,领袖的头像在夜空中闪闪发光。
此后,她不再说话,仿佛事情就这样过去了。她让我在潇湘中路的岔路口放下她。我说我送你回家,她坚持说不用,她会打车回家。
她下了车,临时像想起什么,敲了敲车窗。我放下玻璃。她探身说,“尽管刚才发生了点小插曲,但还是要谢谢你,陪我度过一个难忘的生日。”我正想说点什么,她突然话锋一转说,“忘了告诉你答案了,那只羊后来死了。”我说是哪只羊?她说,“摔伤的那只。”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,我说为什么是这一只呢?她浅浅一笑说,“她伤得有点重,活着对它来说也是一种折磨。况且两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,留下一只不就行了吗?”说完,她朝我挥挥手,不顾我一脸的愕然,快步穿过斑马线,消失在大学城茫茫夜色中。
我将206开回住处,下车时发现她的手机落在座位上。我想起来,我还没有她的电话号码,甚至连她姓名都不知道呢。我问过她,她说叫她艾米莉就行,大家都这么叫。我想她有我的号码,很快就会联系我,到时我会把手机还给她。
206的保险杠撞凹了一点,但没想象的严重,不仔细看,看不出来。撞击处沾着狗毛和血迹,我找来矿泉水,简单冲洗了一下。三岛已经在家等着我了,他冷冷地瞅着我,等着我主动解释。我想没什么好说的。要杀要剐随便。我将备用钥匙放归原处,换鞋,脱掉外套,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。他也许从没见我这副样子,或被我阴沉沉的眼神镇住了,只说了一句,你还没拿到驾照,怎么能随便开车呢?我说,不会有下次了。我回到书房,一头栽倒在床上。
9
我一直等着艾米莉的电话。奇怪的是,一连几天都没有她的消息,仿佛她把手机这事彻底遗忘了。我在QQ上给她留言,也音信全无。手机足有九成新,像刚使用没多久,一点划痕都没有。手机的SIM卡已经拔掉。里面存着傍晚拍的几张照片和一段奇怪的录音,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,甚至电话簿都是空白的,像是被刻意清理过,什么痕迹都没留下。之所以说那段录音奇怪,因为录音没有显示时间,也没有什么内容。我听了几遍,疑似拧开的水龙头或别的流水声,但也不确定。我以为会听到说话声或别的,却什么也没有。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。我想兴许是误录吧。
想她的时候,我会看我们的合影,她侧身靠着我,漂亮的杏仁眼满含笑意。我想那一刻,她是快乐的。这样想时,我也会感到些许的欣慰,觉得这份快乐里,和我多少也有点关系。我猜测她被什么事牵绊,或者被家人接回永州去了。
父亲给我打来电话,告诉我入伍的时间确定下来了,去云南大理,十二月初就得出发。去大理,不是新疆,对于这个结果,父亲很满意。不知道怎的,我突然有些小小的失落,我觉得去新疆也蛮好的。他问我车练得怎样了,我说还行,已经过了科目二。我看了日期,如果能顺利预约考试,时间刚好来得及。
我把想法告诉了三岛。他说了一通鼓励我的话,说在部队好好表现,争取考个军校,最好是能提干,留在部队。又说驾校那边他会打好招呼,预约考试的事无需担心。他和颜悦色,心情看上去很好,仿佛我即将搬走对他而言,是再好不过的事。我想起那台破电脑,无疑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看法。
科目三的考试时间最终确定下来。考前一天,我在道路上进行了最后的模拟考试。起步,加减挡,直线行驶,变更车道……所有步骤都行云流水。陈教练看上去比我还有信心。“金宏明,不要紧张,你绝对没问题。”他兴许听三岛讲过我私自无证驾驶的事了,还不忘调侃我,“拿了驾照才能上路哦。”
我等着艾米莉的电话。她始终没有联系我。手机电池即将耗尽,我买回万能充电器,将手机充满电。夜里我一遍遍看着我们的照片,无数点滴涌过来。我仔细揣摩她在江边说的那些话,觉得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黑洞,神秘叵测,要将我吞没。我又在想,如果当时把车停下来,还能不能挽救回那只受伤的狗?她是不是因为这件事,生我的气,所以一直不理睬我?我甚至想过,倒车将狗彻底碾死,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。我想了很多,总是有些地方觉得让人摸不着头脑。我后来想到那篇小说,特意去网上搜来读了。
她死在楼下一间屋子里,笨重的胡桃木床上还挂着床帏,她那长满铁灰头发的头枕着的枕头由于用了多年而又不见阳光,已经黄得发霉了……
我没读懂那篇古怪的外国小说,书中的艾米莉让我产生不适。夜里做了一宿的噩梦。梦中,一只恶狗死死地追咬我,怎么也甩不掉。
十二月初,一个阴冷的早晨,我被安排第一个考试。上车时,副驾已经坐着一个黑胖的考官了。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,嚼着槟榔,腮帮子一鼓一鼓的。车内响起“请学员做好考试准备,并进行指纹验证”的口令,我系好安全带,遵照各项指令,起步,路口右转弯,掉头,直行通过路口,加减挡操作……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,等红绿灯时,我甚至拉上手刹,松掉离合器。我看上去就像一个斫轮老手。我甚至看到考官略带肯定的眼神。就在即将大功告成的当头,一只流浪狗突然从街边蹿了过来,一闪就不见了身影。我心一慌,车头剧烈抖动,熄了火。考官命令我重启,靠边停车。我们下了车,发现狗安然无恙,它已经跑到马路对面去了。我想,这难道是报应吗?我气鼓鼓地瞪着它,真想把这狗日的一脚踹死。“你还剩一次考试机会。”考官说。
我没有把握住第二次机会。原因很简单,忘记系安全带就起步了。败在这个小细节上,实在憋屈至极。我涨红了脸,眼泪都快下来了。考官倒是没忘安慰我,“你车技不错,但粗心了点,等着下回补考吧。”
我将考试挂掉的消息告诉陈教练,他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。他说补考最快也要等到十二月中旬了。我算了下时间,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在新兵营稍息、立正、齐步走了。
仿佛是出于安慰或告别,临走前,三岛请我去吃了顿重庆火锅。席间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,三岛说那是他新带的实习生,一所师范学院新闻系的大四学生。她拘谨地坐在他对面,毕恭毕敬地一口一个徐老师,殷勤地给他烫菜,敬酒。我看着那张稚气未消的脸,比我大不了多少,说话时还会脸红。我一下想起三岛电脑里的那些女生。她们只是他积攒的一张张邮票。无论如何,我也没法将她和她们的样子联系到一起。尽管我很想告诉她,远离你面前这个混蛋,他会想方设法去睡你。但我知道我不能。他们喝酒,聊天,谈笑,我从头到尾,闷声不响地吞咽着食物,羊肉卷、鸭肠、黄喉、毛肚、豆皮,这些我钟爱的食材,它们远比这个世界诱人可爱。
10
我们在教导队进行三个月的新兵训练。每天重复着列队,齐步,操练枪支,投掷手榴弹,打靶,拉练和战术演习。那是我头一回尝试真枪实弹,QSW06手枪、QBZ95式自动步枪、QBU88精确射击步枪、QJB95-1机枪都轮了个遍。所有枪械中,我最喜欢QBZ95式自动步枪,稳且准,后坐力也不大。10环,5发子弹,我最好的一次,打靶成绩45。对QSW06手枪有心理阴影,后坐力大,震得虎口发麻,好几次直接脱靶。
总算熬过三个月的魔鬼式训练,回到大理营区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我便被单独派往坦克基地练习装甲车,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驾驶学习。被选为驾驶员,这或多或少得益于我有了一定的驾驶基础。新兵班一共九人,只有我摸过方向盘。
驾驶ZSL-92B型轮式装甲输送车这个庞然大物,需要点技术。ZSL-92B一共十个挡位,两个空挡,起步时需先轰油门,再踩离合器挂挡,和开206差别很大。我的教官是一位有十六年军龄的老兵,西藏人,皮肤黝黑,像刚从煤矿爬出来。我起先叫他张班长,关系混熟了,也叫他老张。老张技术过硬,能直接五挡起步,全连百来号人,只有他能做到。他烟瘾很大,一天两包“红河”。那段时间,我没少给他买红河。我的烟瘾也逐渐大起来。将烟深吸入肺,再酝酿一会儿,最后从鼻孔喷射出来,感觉浑身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。
驾驶ZSL-92B,会有种君临天下、势不可当的霸气感。ZSL-92B底盘采用等轴距6×6驱动方式,车体为装甲钢制全封闭式浮壳结构。毕竟驾驶的是十几吨的大家伙,小汽车在它面前跟玩具一样。有回我不小心碰倒一棵桉树,一点都没察觉,直到战友喊我才晓得。听开坦克的老兵吹牛,一切障碍物在他们看来都是纸老虎,当然在他们眼里,ZSL-92B又是小老弟了。不过我庆幸没有去开坦克,我体验过一回,里面比ZSL-92B还闷热,蒸桑拿似的,而且有股很难闻的柴油味。一个月后,我已经能熟练驾驶ZSL-92B,便前往318高地与连队集合驻训。
那儿离大理营区有七八十公里,最高海拔4700米。他们给318取了个古怪的绰号叫“教之栋”,谁也说不出这代表什么。我们驻扎在一个山麓坝,海拔2800米,周围人迹罕至,几天见不着一个老乡。营房前方的山麓上立着一台风力发电机,像个孤独的巨人,每天冷清地旋转着转子叶片。
我喜欢夜里站岗,抬头就是浩瀚的银河。像天鹅绒上撒满钻石,星光璀璨,触手可及。偶尔也能看见彗星,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。我想用不着去新疆,这儿的星空同样美得让人窒息。那样的夜晚,我会想起艾米莉,想她那双漂亮的杏仁眼,想起答应过她,要替她多看一眼星空。
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。三个月的新兵训练,我连大理城区都没逛过一回,甭提给她QQ留言了。驻防到教之栋后,更加与世隔绝,连手机信号都没有。但我一直带着她的手机,时间久了,觉得这是件信物,我甚至怀疑,她是不是故意落在车座上的?睹物思人,看到它,我就会想起艾米莉,回味她说过的每句话,她身上有种神秘感让我欲罢不能。我也会想起她可人的模样,想起她湿热的吻,高挑的身材,小巧圆润的乳房,不禁让我心旌摇曳。有几回,我梦见了她。在梦中我们热烈地拥吻,她变成了扑克牌上的女人。醒来我发现内裤湿透,竟然梦遗了。这让我羞赧不已。
我始终坚信,总有一天,我们会恢复联系,就像她从隐身状态突然亮起头像,分享她的近况和一些隐秘的心事。再说,我还等着她的“下回”呢。
第二年,我们换防至德宏边境。那儿海拔要低得多,气候温润,满眼都是葳蕤茂盛的亚热带植物。我们驻训在一所废弃的橡胶厂房,四周种满杧果和木瓜,猛一吸鼻子,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杧果味儿。海南来的战友教我们打边炉,从老乡那买回羊肉,和着豆腐、木瓜一块炖。木瓜炖烂,整锅羊肉汤清甜。我们还学会了像本地人那样吃酸木瓜,削皮,切成小块,蘸上盐巴和干辣椒粉。咬一口,酸得浑身打哆嗦。
ZSL-92B能将我们班一次性装完。通常我负责驾驶,旁边坐班长,他是通信手,炮手坐炮台,后排由副班长带队,左边坐俩步枪手,右边坐正副机枪手、火箭筒手。班长是福建人,讲话有点大舌头,咬字不清,刚来时我有些听不清,背地里开过他口音的玩笑,不知谁嚼舌头,把他得罪了,后来没少给我小鞋穿。某个周末,他看见了我的诺基亚E63,问我能不能借他玩会儿游戏。如果是其他手机,我会毫不犹豫借给他,但这个手机对我而言,意义非凡,我不想有人碰它。我没有答应他,算是把他彻底惹毛了。
在部队的生活简单且单调,每天重复着日常训练,偶尔打场篮球或搞点烧烤。周末,如果驻训的地方离居民生活区不太远,可以请假分批外出。一次四人,四小时。我利用这宝贵的四小时,除了购买日常生活用品和吃饭,我还会去趟网吧。她的QQ头像一如既往,都是灰色的。我给她的留言,一次也没回复过。她的QQ空间的动态也未曾更新过。我还是经常会想起她。这份思念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淡,反而变得更为浓烈。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里,艾米莉俨然成了我的精神支柱。握着E63,就像握着她的手,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独特的少女气息。
我和关系最要好的老丁说起过和艾米莉的故事。他是湖南老乡,邵阳人,平时对我还比较关照。他听了我们的故事,不无遗憾地说,“你当时就应该一鼓作气,把她拿下的。”没多久,全班都听说了这个故事,他们艳羡的语气不无讥讽,“退伍后赶紧把她搞定吧,以后你就是矿老板的女婿了。”听着有些刺耳。我晓得那是出于忌妒。我后来再也没和老丁分享过秘密。
我想起三岛的话,在部队好好表现,争取考个军校,最好能提干并留下来。去了部队,我才晓得对于一个开棋牌室的家庭来说,那些只是美好的梦想。我只想快点儿退伍。尤其后来和班长关系闹僵后,连周末外出他都百般刁难,总是会有层出不穷的杂活等着我去干,保养、擦洗车辆啦,内务卫生啦,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左右我。
一个周末,我请了假,去城区购置完生活用品,理完发,还剩余点时间,于是又去了网吧。艾米莉依旧没有消息,倒是QQ邮箱里多了一封陌生人的邮件。
“你是男人吗?”只有一句无头无尾的话。我以为是漂流瓶,随手回复是的。“那就好。我可不可以和你分享一个秘密?”对方也在线,很快回复。我说没问题。对方于是给我发来了一段长长的文字。
我的秘密是九岁那年夏天开始的。起因是我吃了太多的冰镇西瓜,正是午休时刻,别的小朋友都已睡着,我挺着浑圆的肚皮,浑身是劲,怎么也无法入眠,于是我和她说起悄悄话,直到老师把我们请去办公室,体罚我们站在办公室面壁思过。我反正也睡不着,有她一块陪罚,倒也无所谓。老师说,反正你俩也睡不着,就在这好好站着吧。他打着哈欠去外间午休了,我们如释重负,继续说着悄悄话儿。正对我们的墙上,挂着一只黑色的钟。能听见指针清脆的跳动声,每一下都干净利索。起先我们有说有笑,觉得时间并不难熬。后来膀胱渐渐膨胀,我感觉到了强烈的尿意,就像一个慢慢蓄满的蓄水池,水一点点地溢满,再不打开阀门,将有崩溃的危险。她似乎毫无察觉,依旧兴致盎然地和我说着话。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缥缈,倒是墙上的指针声音越来越刺耳,每一下都像在敲打我的天灵盖。为了不显得失态,我悄悄夹紧大腿,用指尖狠狠掐着手心,试图用疼痛来转移尿意。我随声附和她的谈笑,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。我不知道当时为何要选择坚忍,是不想打断她眉飞色舞的雅兴还是羞于向正在外间午休的老师请假?总之,我决定就这样咬牙坚持下去。我将大腿夹得越来越紧,手心、手背被掐得乌青,头上的指针不再清脆,而是愈发沉重,滞碍,我的脑门因为高度紧张而微微冒汗。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,眼神透出一丝关切。我示意她继续讲下去。她在讲蜡笔小新,正在兴头上,我不想打断她。于是她收回目光,恢复了讲述。出于掩饰和附和,我甚至笑出声。我的注意力全在膀胱上。我必须时刻集中注意力,才能不让满满的蓄水池溢出。这时,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膀胱往上延伸,沿脊椎骨直通我的脑门,我的身体突然被一股神秘的电流击中了。她探询式地望着我,我极力挤出一个微笑。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,午休结束,我的身体仿佛得到了某种指令,哗的一声蹲下去,汹涌的洪水肆意喷射,我再也坚持不下去。不仅是失禁这件事,而是她也察觉到了那股隐秘的电流,这让我感到羞臊和后怕。尽管她发誓会替我保守秘密,但我还是不想让另外的人知道这事,即使是她。
邮件写到这里就没了。后来呢?我忍不住对她所说的“她”产生了好奇。对方没了音信,像是下线了。几天后,我再次收到对方的回复,不知是她误解了我的意思还是索性不予理睬,她继续写道:
这种事,但凡开了头,便会变得欲罢不能。我开始频繁地体验这股隐秘的电流。为了追求那种极致的感受,我后来尝试当着陌生男生这样做。这个秘密从未被人发觉,除了她。每次看到她,就觉得她的目光耐人寻味,在她面前,我就是一个透明人。我越来越自卑,自觉罪孽深重,但我完全没办法停止,一次次挣扎,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去做那件事。可悲的是,我永远无法摆脱她。因为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“影子”,一个人是无法摆脱她的影子的,除非她再也无法动弹,影子才会死去。
最后一封邮件带有附件,是个视频。我呆若木鸡,这猝不及防的一幕震惊得让我说不出话来。她向我表示了歉意:
……在陌生人面前,我总控制不住要这样做。这种事当然不能让身边人知道。好在可以借助漂流瓶和给陌生人发邮件的方式,总之,每次做完,内心多少会得到一些释放。谢谢你。
我给她QQ,但她并没加我。我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发这种邮件。我们认识吗?她回答,我们只是陌生人,你不要再打听了。此后再也没收到过她的邮件。
11
2011年冬天,我结束了两年的兵营生活,返回长沙。两年弹指间,但对我来说,却显得异常漫长。在瞭望星空的那些夜晚,我会一次次地想起艾米莉。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,她和家人的关系是否还那么紧张,她是否还经常长时间不吃不睡。
我随身一直携带着她的手机。人们总是喜欢新鲜事物,之前备受追捧的诺基亚已经无人问津,iPhone成了时髦货。看新闻,有人为了买一台iPhone4,甚至不惜卖肾。听来不可思议。我的退伍费将近三万元,买一台iPhone绰绰有余。但那不是我迫切的。我迫切的是尽快见到艾米莉。我有很多疑惑,无论如何,我也要见一见她。我将SIM卡插入E63,彻底取代了我的旧手机。
三岛的变化最大。两年不见,他不仅搬迁了新居,结了婚,还生了儿子。甫一听说,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。父亲说,你在长沙,无论如何也要去祝贺一下。
我买了些水果,准备了一份贺礼。三岛的新家靠近西站,一个新小区,四室两厅,比原来的两居室宽敞明亮许多。两年未见,他胖了些,发际线后撤得更明显。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,聊天。他说老婆上班去了,是一位财税局的公务员,湘西人。言语中不无自豪之感。我看了一眼客厅墙上挂的婚纱照,尽管经过了摄影师后期不懈的努力,我还是一眼能断定,那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。满脸肥肉,三角眼,而且看起来很凶。我不晓得他为何选了这么个女人结婚。我还以为他会为了某种理想一直单身下去呢。
婴儿醒来,发出大声哭号,他急冲冲跑进卧室,小心抱哄。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婴。小眼睛,塌鼻子,脸上的器官被肥肉挤成一团。我抱了抱他,他小嘴一咧,哭得更起劲了。谈不上可爱,甚至有点丑陋。给婴儿喂完奶粉,哄睡后,他带我参观了一圈新家,介绍他家昂贵的进口地板、中央空调、地暖和新风系统。我说,你的那些书呢?每个房间都没有看到书。他愣了下,说全处理掉了。那套房子也卖了。我说,书全处理掉了?他说,打包转让给了一个做房地产的老板了。他有个大会所,需要一些书来充门面,卖了十五万块钱,给我老婆换了辆车,正好够首付,她很高兴。我说,你不是很喜欢看书的吗?他笑笑说,看那么多书,到头来也没卵用。现在每天带孩子,也没时间精力,老婆是学财务的,她也不爱看书,说书里有螨虫,对宝宝皮肤不好,索性就处理掉了。他大概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,呷啜了一口茶,呵呵一笑说,处理了也好,你看我现在的生活,老婆孩子热炕头,生活不就应该这样嘛。
他问我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和打算。我说暂时还没想好。他听说了那笔退伍费,建议我拿着这笔钱去学门技术,或者读个函授大学,提升下学历。
“毕竟才二十岁,这个社会很残酷,没有关系和资本,就只能凭自己本事。”
我望着墙上的婚纱照,心里一阵冷笑。我很想问问他,那个实习生后来去哪了,觉得突兀,忍住了。我奉上贺礼,他要挽留我吃晚饭,说嫂子一会儿就下班了,我推说还约了朋友。我问他最近能不能借用下他的车。这回他大度给了我车钥匙,说你尽管开,不急着还。颇有些自豪地说,你嫂子也有车,平时都是开她的宝马。兴许是受不了他那副得意样儿,临走前我终于忍不住说,那台电脑呢?什么电脑?他一下愣住,脸部表情瞬间僵化,眼神也明显不自然起来。就是书房的电脑,你还设了密码,我报复式地朝他眨了眨眼,笑着走了出去。他像被点了穴位似的,呆立门口,甚至忘了和我告别。
我开上206,沿湘江一路向北驶去。两年没开206,有些陌生感了。和ZSL-92B相比,它太小了,就像一个小玩意儿。我打开音乐,蹦出来的竟然是庞龙的《两只蝴蝶》,亲爱的,你慢慢飞,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……我哑然失笑,心想这世界他妈的到底怎么了。不就两年时间嘛,变化怎么这么大。两年前,也是开着这辆车,也是这条路,也是这样的时节,载着艾米莉前往“坟墓”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。我还记得每个细节,我们说的每句话,撞死的狗,巴赫的《哥德堡变奏曲》,耳畔仿佛还能听见雨刮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的摩擦声。
我沿着记忆的轨迹,情不自禁地朝“坟墓”方向开去。
一条崭新宽敞的双车道取代了当年破败的单行道。隔着老远我就看到了“翠峰府邸”的房地产招牌,我记得当年好像不叫这个名字。当我抵达当年的记忆之处时,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。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魔法,那批荒废的别墅,经过重新装修后,焕然一新,芭茅、野生珙桐、蓬蒿、蕨类植物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婆娑的棕榈、金桂、佛肚竹、蒲葵、垂序商陆。小区已经有人入住,高大的落地窗透出暖黄的灯火。我摁响两年前那栋楼的门铃,一个保姆模样的女人开的门,她问我找谁,我说这里有没有一个永州女孩?她一脸诧异,摇头说没有。这时从客厅探出一个更年轻的身影,看起来像女主人模样。我说,你们是永州人吗?被她用长沙话否定了。她说他们家祖辈都是地道的本地人,也没人去过永州。当我还想再问点什么,门已经不客气地关上了。
回去的路上,我觉得仿佛就像做了一场梦。物是人非,除了206和E63是真实的,一切都如此梦幻。
经过当年那个地方时,我停了车,走下防波堤,再次朝河床腹地走去。和两年前略有点不同,这年冬季雨水充沛,河道要比两年前宽出不少。我走到河岸,点燃一根万宝路,想起两年前,她将手伸进水中,拍打浪花的情景。每朵浪花都会回到原处吗?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禅宗或哲学的问题。我将手伸进水里,拍打着水面,高高掬起一捧水。水从指缝流走时,我猛地一震,突然想到了那段录音。我掏出手机,对比录音,二者似乎相似,但又觉得略有不同。录音后段,水流急促,更像是受到外力的挤压,喷射而出。这倒让我联想起陌生人发我的那段神秘的视频了。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艾米莉和那段视频联系在一起。这不可能。
……(未完)
目 录
2023-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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